第二天早上，我不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，而是被阳光叫醒的。

成都难得放晴，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，在酒店地毯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。我躺在床上，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——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，也不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。

然后记忆慢慢回笼：退票的决断，飞往西南的航班，程煜的热奶茶，锦里的木牌，湖边的谈话，还有那顿酣畅淋漓的火锅。

我坐起身，拉开窗帘。阳光瞬间洒满整个房间，窗外是成都老城区的屋顶，青瓦层层叠叠，几只鸽子在屋檐上踱步。远处能望见电视塔的尖顶，在蓝天下格外清晰。

手机静静躺在床头柜上。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拿了起来。开机，等待。

没有林辰的消息轰炸——因为他已经在黑名单里了。只有几条未读信息，来自北京的朋友，问我国庆假期有什么安排。还有一条工作群里的通知，关于年后开学的准备工作。

我一条条回复，语气平静如常。没有人知道，就在两天前，我的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坍塌与重建。

最后，我点开程煜的对话框。他早上七点发来消息：“醒了没？今天天气好，带你去青城山。”

后面附了一张照片，是他晨跑时拍的日出，山峦在晨曦中显出淡紫色的轮廓。‌‍⁡⁤

我打字：“刚醒。青城山？会不会太远了？”

几乎是秒回：“不远，开车一个半小时。空气好，适合散心。”

我犹豫了。说实话，我还没准备好面对长途旅行，哪怕是和程煜一起。我需要更多的时间，一个人待着，整理情绪，理清思绪。

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，程煜又发来一条：“不想去也没关系。那就在市区转转，或者你就在酒店休息，我给你送饭。”

他总是这样，给我选择，给我空间。

我想了想，回道：“我们去文殊院吧。好久没去了。”

“好。一小时后楼下接你。”

放下手机，我走进浴室洗漱。镜子里的自己气色好了些，虽然眼底还有些青黑，但至少眼睛不再红肿。我化了淡妆，挑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，外面套上程煜昨天给我的羽绒服。

很温暖，很踏实。

下楼时，程煜已经在等了。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夹克，显得人很精神。看到我，他眼睛亮了亮：“气色好多了。”

“睡得好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
文殊院在成都市中心，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佛教寺院。即使是工作日，香客依然不少。我们在门口请了香，沿着中轴线慢慢往里走。

寺院里古木参天，银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尽，但枝干遒劲，有种冬日特有的肃穆美感。香火缭绕，钟声悠扬，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。

我们在大雄宝殿前上了香。我跪在蒲团上，闭眼许愿。这次我没有许任何具体的愿望，只是静静地感受这一刻的安宁。睁开眼睛时，看到程煜也刚刚起身，他看向我，微微一笑。

“许了什么愿？”他问。

“世界和平。”我半开玩笑地说。

他笑出声：“很宏大的愿望。”

离开大殿，我们往寺院深处走。在一处相对安静的偏殿旁，有棵巨大的菩提树，树干上系满了红丝带。树下有个老僧正在扫地，竹扫帚划过青石板，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。

我们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。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
“小时候我奶奶常带我来这里。”我看着那棵菩提树，“她说文殊菩萨掌管智慧，多拜拜能变聪明。”‌‍⁡⁤

“所以你才考上北大？”程煜挑眉。

“可能吧。”我笑了，“不过后来去北京读书，就很少来了。”

“我常来。”程煜突然说。

我转头看他。

“工作压力大的时候，或者......”他顿了顿，“或者想你的时候。”
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“这里安静，能让人想清楚很多事情。”程煜继续说，语气平静，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，“有时候我会想，你在北京过得好不好，开不开心。有时候也会想，如果当年我......”

他没说下去，但我明白他要说什么。

如果当年，在我们十八岁那个夏天，在机场告别之前，他说了那句话，一切会不会不一样？

“程煜。”我轻声说，“过去的事，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点头，“我只是想告诉你，这些年，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。无论你在哪里，做什么决定，成都永远有你的位置。”

我低下头，看着自己的鞋尖。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，我的影子和程煜的影子挨得很近，几乎重叠。

“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。”我终于说，“不是几天，可能是几周，几个月。我需要重新认识自己，弄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程煜说，“我说了，不急。你慢慢来。”

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，听风声，听远处隐约的诵经声，听自己的心跳。

“林辰......”我开口，又停住。其实我并不想再提这个名字，但有些话，需要说出来，才能真正放下。

程煜没有催促，只是静静地等。

“昨天半夜，我做了个梦。”我看着菩提树上飘动的红丝带，“梦见他来成都找我，在酒店楼下等了一夜。梦里我很心疼，想下楼见他，但脚像灌了铅，怎么也动不了。”

“然后呢？”

“然后我醒了。”我说，“醒来后第一反应是看手机，看他有没有找我。然后才想起来，我已经把他拉黑了。”‌‍⁡⁤

程煜的眉头微微皱起，但没说话。

“程煜，你说，我是不是太狠心了？”我问，“三年感情，说断就断，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。”

“狠心？”程煜重复这个词，摇摇头，“今今，你给过他无数次机会。每一次他选择别人，你都在给他机会。只是这一次，你终于选择给自己一个机会。”

他说得对。这三年，我给了林辰太多机会，太多借口。而他，从未珍惜。

“而且，”程煜继续说，“如果他现在真的在乎你，不会因为你拉黑他就放弃。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你，解释清楚。如果他连这点努力都不愿意做......”

他没说完，但意思很清楚。

我点点头，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。

就在这时，我的手机震动起来。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。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了起来。

“喂？”

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，然后响起林辰的声音，沙哑，疲惫：“今今，是你吗？”

我的心脏猛地收紧。即使早有准备，听到他的声音，还是会有本能反应。

“你怎么换号了？”我问，声音尽量平静。

“我手机没电了，借的路人手机。”林辰说，“今今，你在哪？我很担心你。我回北京了，你的东西都还在家里，你......”

“林辰。”我打断他，“我们已经分手了。”

电话那头又沉默了，这次更久。

“今今，别这样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，“我知道我错了，我不该在跨年夜丢下你。但小雪她真的情况特殊，她抑郁症发作了，我怕她做傻事。你明白吗？那是人命关天的事。”

又来了。永远有理由，永远有借口。永远是他的学妹需要他，而我不够理解，不够大度。

“林辰。”我闭了闭眼，“我问你，如果那天需要帮助的不是陈雪，是你的男性朋友，你也会抛下我去找他吗？”

电话那头再次沉默。

“你不会。”我替他说了答案，“因为你知道，如果是男性朋友，你可以打电话安慰，可以帮他叫车，可以联系他的家人。但因为是陈雪，你必须亲自去，必须陪在她身边。”‌‍⁡⁤

“今今，你不懂，她情况真的很特殊......”

“我懂。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，“我太懂了。这三年来，我一直在试图理解，试图体谅。但林辰，人的耐心是有限的，爱也是会耗尽的。”

“今今，我爱你。我真的爱你。”他的声音里有了哽咽，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，我保证不会再这样了。我发誓，我会和所有异性保持距离，我会......”

“林辰。”我再次打断他，这次声音很轻，但很坚定，“太晚了。”

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呼吸声。

“你还记得我们订婚那天吗？”我问，“你跟我说，以后无论发生什么，都会把我放在第一位。你说，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”

“我记得......”

“但你从来没有做到过。”我说，“一次都没有。”

长久的沉默。我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的车流声，他应该是在街上。

“今今，告诉我你在哪。”他终于说，“让我见你一面，我们当面谈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我说，“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。祝你幸福。”

“今今！”

“再见，林辰。”

我挂了电话，手指微微发抖。程煜握住我的手，他的手很暖，很稳。

“做得好。”他说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，点点头。然后把这个新号码也拉黑了。

“饿了。”我突然说，“想吃豆花。”

程煜笑了：“好，我知道一家老字号的豆花，就在附近。”

我们起身离开文殊院。走出寺院大门时，阳光正好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我回头看了一眼，香火依旧，钟声依旧，但我的心境已经不同。

那家豆花店藏在一条小巷里，门脸不大，但食客不少。我们要了两碗豆花，一咸一甜，还有一笼粉蒸牛肉。‌‍⁡⁤

咸豆花上淋着红油、酱油、芝麻酱，撒着葱花和榨菜末；甜豆花里加了红糖水和醪糟，香甜软滑。我两种都尝了，每一种都是记忆中的味道。

“你记不记得高中时，我们经常逃掉晚自习来这里吃豆花？”程煜问。

“记得。”我笑了，“每次都怕被班主任抓到，吃得飞快。”

“有一次真的被抓住了，老刘让我们在教室后面站了一节课。”

“你还说是因为我想吃，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。”

程煜耸耸肩：“本来就是我想带你来的。”

我看着他，突然意识到，我和程煜之间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。从穿开裆裤一起玩泥巴，到背着小书包一起上学，再到青春期的互相陪伴。这些回忆被时间打磨得温润如玉，不曾褪色。

而我和林辰的三年，像是沙滩上的脚印，看着清晰，潮水一来，就什么都没了。

“程煜。”我放下勺子，“如果，我是说如果，我想留在成都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
他眼睛一亮，但很快又恢复平静：“你想好了？”

“还没完全想好。”我诚实地说，“但我喜欢这里。这里让我觉得......安心。”

“那就留。”他说得很简单，“工作，住的地方，都可以慢慢解决。重要的是你自己开心。”

“那你呢？”我看着他，“如果我真的留下来，我们......”

“我们是我们，你是你。”程煜认真地说，“今今，我希望你留下来，是因为你喜欢这里，想在这里生活，而不是因为我。我不希望给你任何压力。”

他总是这样，永远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。

“但我希望你在。”我轻声说，“这很重要。”

程煜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：“我会在。一直都会在。”

吃完豆花，我们又去逛了逛附近的老街。窄窄的巷子两边是老式民居，阳台上晾着衣服，花盆里种着葱蒜。老人们在门口晒太阳，下象棋，聊天。孩子们跑来跑去，笑声清脆。

这是最真实的市井生活，有烟火气，有人情味。

走着走着，我们路过一家婚庆用品店。橱窗里摆着大红的喜字，龙凤蜡烛，还有各式各样的喜糖盒子。我停住脚步，看着橱窗里一件中式礼服，红色的旗袍，绣着金色的凤凰。‌‍⁡⁤

林辰说过，我们结婚时要办中式婚礼，我穿旗袍，他穿长衫。他说那样传统，有仪式感。

现在看来，那些关于未来的设想，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。

“想进去看看吗？”程煜问。

我摇摇头：“不用了。”

正要离开，我的手机又响了。这次是一个成都本地的陌生号码。

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了。

“叶今今？”是个女声，年轻，清脆，带着点试探。

“我是。你是？”

“我是陈雪。”她说，“林辰的学妹。”

我的身体瞬间僵硬。程煜察觉到我的异样，走近一步，用眼神询问我。

我对他摇摇头，走到一旁相对安静的地方。

“你怎么有我的号码？”我问，声音尽量平静。

“我问林辰要的。”陈雪说，“叶姐姐，你别怪林辰哥，是我逼他给我的。我有话想跟你说。”

“我们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“就五分钟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，“求你了。有些话不说出来，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。”

我沉默了几秒：“你说。”

“首先，我要向你道歉。”陈雪的声音低了下去，“这三年，我给林辰哥添了很多麻烦，也影响了你们的关系。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讨厌我。”

我没有说话。

“叶姐姐，我知道解释可能很苍白，但我真的只是把林辰哥当成哥哥。”她继续说，“我父母离婚早，我跟着妈妈，但她后来又再婚了，我......我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。林辰哥是我在大学里遇到的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，所以我特别依赖他。”

“但这不该成为你一次次介入我们生活的理由。”我说。‌‍⁡⁤

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”她的声音里有了哭腔，“我以前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，直到这次......林辰哥为了我，错过了和你的跨年约定。我看到他回北京后的样子，整个人都垮了，我才意识到我做了多过分的事。”

我握紧手机，指甲掐进掌心。

“叶姐姐，林辰哥真的很爱你。”陈雪继续说，“你可能不信，但我看得出来。每次他提到你，眼睛都是亮的。他手机屏保是你的照片，钱包里放着你们的合影。他只是......只是太善良了，不忍心看到别人受苦，所以常常忽略了自己的界限。”

“陈雪。”我打断她，“这些都不重要了。”

“重要！”她急切地说，“叶姐姐，你再给林辰哥一次机会吧。我保证，我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他了。我会去看心理医生，我会学会独立。求你了，你们不要因为我分手......”

“不是因为你。”我说，“至少不全是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
“我和林辰之间的问题，存在很久了。”我看着街对面那家婚庆店的橱窗，红色刺眼，“你的出现只是放大了这些问题。即使没有你，也会有别的什么。因为他从来不懂得，在感情里，有些边界是不能模糊的。”

“可是......”

“陈雪。”我再次打断她，“谢谢你打这个电话。但这是我和林辰之间的事，我们自己会处理。你照顾好自己，这就够了。”

说完，我挂了电话。

转身时，看到程煜靠在墙上，静静地看着我。他什么都没问，只是走过来，握住我的手。

“回去吧。”他说，“你今天累了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回酒店的路上，我们都沉默着。车子在成都的街道上平稳行驶，窗外是熟悉的街景，但我无心欣赏。

到了酒店门口，程煜停好车，却没有立刻让我下车。

“今今。”他转头看我，“无论你做什么决定，我都支持你。但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别勉强自己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，“如果你觉得累了，就停下来休息。如果你需要时间，就慢慢来。如果你......如果你还想给他机会，那就去。但前提是，你真的想，而不是因为习惯或者心软。”

我的眼眶突然热了。‌‍⁡⁤

“程煜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？”

他笑了，笑容里有无奈，有温柔，还有很多我读不懂的情绪。

“因为你是叶今今。”他说得理所当然，“我从小认识的那个叶今今，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好。”

我哭了，这次没有压抑，没有掩饰，任由眼泪流淌。

程煜轻轻把我揽进怀里，拍着我的背，像小时候我摔倒了哭鼻子时一样。

“哭吧，哭出来就好了。”

我在他怀里哭了很久，把这三年的委屈，不甘，失望，全都哭了出来。哭到累了，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。

抬起头时，程煜的肩膀湿了一大片。

“对不起。”我小声说。

“傻。”他递给我纸巾，“明天带你去买新衣服，这件不能要了。”

我破涕为笑。

“程煜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我想留在成都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，坚定地说，“不是一时冲动，是真的想留下来。”

他的眼睛亮了起来，像是有星星坠入。

“好。”他说，“那我们就留下来。”

我们。这个词让我心里一暖。

“但我要先回一趟北京。”我继续说，“收拾东西，处理工作，正式告别。可能需要一两周的时间。”

“我陪你去。”程煜立刻说。

“不用。”我摇头，“这是我自己的事，我要自己处理。你在这里等我，好吗？”‌‍⁡⁤

他看着我，看了很久，终于点头：“好。我等你。”

我笑了，这次是真心的笑。

回到房间，我打开电脑，开始写辞职信。我不是一时冲动，而是认真思考后的决定。在北京的八年，我得到了很多，也失去了很多。现在是时候换个活法了。

写完辞职信，我又开始整理要带回北京处理的事情清单。一件件，一桩桩，有条不紊。

窗外，成都的夜幕降临，华灯初上。这座城市的夜晚总是温暖的，有光，有希望。

手机又震动了一下，是程煜发来的消息：“明天想吃什么？我去买菜，给你做。”

我笑了，回复：“糖醋排骨，麻婆豆腐，还有番茄鸡蛋汤。”

“收到。早点休息，晚安。”

“晚安。”

我放下手机，走到窗边。楼下街道上，行人匆匆，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。远处高楼林立，万家灯火。

这座城市，有我的过去，现在，也许还有未来。

而这一次，我不再是过客。

我是归人。

小说《不等江南等故城》 试读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