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降落在双流机场时，成都正下着小雨。细雨如丝，在停机坪的灯光下泛着碎钻般的光泽。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廊桥，深吸一口气——湿润的空气里带着熟悉的麻辣香气，这是故乡的味道。

手机刚开机就震动了。程煜的消息跳出来：“B出口，老地方。”

我笑了，拉着行李快步往外走。穿过拥挤的人群，转过拐角，一眼就看到了他。

程煜站在那儿，深灰色的羽绒服敞开着，露出里面的浅色毛衣。他手里还是捧着一杯奶茶，看到我时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。那一刻，我觉得整个航站楼的灯光都聚在了他身上。

“回来了。”他接过我的行李，很自然地把奶茶递给我。

奶茶是温的，不烫手，刚好是能喝的温度。我吸了一口，还是双倍珍珠，少糖，和我离开前一模一样的味道。

“你一直在这儿等？”我问。

“刚到半小时。”他避重就轻，“走吧，车在外面。下雨了，冷。”

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，我脱掉外套，捧着奶茶小口喝着。程煜启动车子，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。

“顺利吗？”他问。

“嗯。”我点头，“东西都处理好了。辞职手续月底前能办完，行李寄了快递，过两天应该能到。”

“累吗？”

“有点。”我实话实说，“但更多的是轻松。像卸下了背了很久的包袱。”

程煜转头看了我一眼，眼神温柔：“那就好。”

车子驶入市区，雨渐渐小了。成都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，街边的火锅店冒着腾腾热气，行人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着。和北京的匆忙不同，这里的节奏是舒缓的，像一曲悠扬的民谣。‌‍⁡⁤

“去吃饭？”程煜问，“还是先回酒店休息？”

“吃饭。”我说，“饿了。”

“想吃什么？”

“火锅。”我毫不犹豫，“要牛油锅底，特辣，加麻。”

程煜笑了：“行，那就去蜀大侠，他们家的牛油锅底最正宗。”

蜀大侠在一条老街上，店面不大，但名气很响。即使是工作日的晚上，门口也排着队。程煜显然是常客，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，我们就直接进了里面的小包间。

红油锅底端上来时，翻滚的红色汤料里漂满了花椒和辣椒，热气腾腾，辛辣的香气直冲鼻腔。我看着那锅红艳艳的汤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——不是害怕，而是感慨。

上一次吃这么辣的火锅，还是三年前离开成都时。那时候程煜说要给我饯行，我们也是在这家店，也是这个包间。我一边吃一边哭，说舍不得离开。他说，想吃的时候随时回来。

三年了，我真的回来了。

“发什么呆？”程煜把调好的蘸料推到我面前，“快吃，毛肚老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
我回过神，夹起一片毛肚，在滚烫的红油里七上八下涮好，蘸满香油蒜泥，送入口中。脆嫩的口感和麻辣的滋味在口中炸开，刺激得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。

“辣到了？”程煜递过豆奶。

我摇摇头，又点点头，说不出话。眼泪不停地流，分不清是因为太辣，还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
程煜不再说话，只是默默给我递纸巾，给我倒豆奶，把我爱吃的菜都涮好放进我碗里。

这顿火锅吃了两个小时。我们聊了很多，聊我回北京处理事情的经过，聊他的设计工作室最近的案子，聊成都这些年的变化。唯独没聊林辰，没聊那三年的种种。就像某种默契，我们都选择让过去留在过去。

吃到一半，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是一条快递通知，我在北京寄的行李已经到成都了。

“明天我去取快递。”我说。

“我陪你去。”程煜说，“东西多，你一个人搬不动。”

“不用麻烦......”

“不麻烦。”他打断我，“明天正好周六，我没事。”‌‍⁡⁤

我看着他，心里暖暖的：“程煜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？”
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：“这个问题你问过了。”

“可我还是想知道。”

程煜放下筷子，看着我的眼睛，认真地说：“今今，我对你好，不是因为你需要被照顾，也不是因为你刚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。我对你好，只是因为你是你。从我们光着屁股一起玩泥巴开始，你就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。这一点，从来没有变过。”

我的眼眶又热了：“可是这十年......”

“这十年，你在北京追求你想要的生活，我在成都过我的日子。”他平静地说，“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。现在你的轨道改变了，要回成都了，我很高兴。仅此而已。”

“仅此而已？”我看着他。

程煜沉默了几秒，然后说：“今今，我不想给你压力。你刚结束一段感情，需要时间整理自己。我可以等，等你想清楚，等你准备好。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，我都会尊重。”

我低下头，看着碗里红艳艳的油光，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
程煜的爱，和大学里那些轰轰烈烈的追求不同，和林辰那种时而热烈时而疏离的感情也不同。他的爱像成都的冬天，不炽热，但温暖；不张扬，但持久。是细水长流的陪伴，是润物无声的关怀。

“程煜。”我抬起头，“如果我说，我已经想清楚了，你信吗？”

他看着我，眼神里有惊讶，有期待，但更多的是克制。

“我不信。”他说得坦诚，“今今，一段三年的感情，不是半个月就能完全放下的。你需要时间，真正的疗愈需要时间。我不希望你因为感动，或者因为想抓住什么而做出决定。”

他说得对。我是感动，也确实想抓住什么——抓住这份实实在在的温暖，抓住这个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人。

但我也知道，程煜要的不是我的依赖，而是我的真心。

“你说得对。”我点头，“我需要时间。但程煜，我也需要你知道，我不是因为脆弱才回来的。我是因为想清楚了，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，才回来的。”

程煜的眼睛亮了：“那就慢慢来。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
吃完火锅，已经晚上九点多了。雨停了，街上湿漉漉的，倒映着霓虹灯的光。程煜送我回酒店，在门口，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我。

“什么？”我问。

“换洗衣服。”他说，“我看你行李箱不大，应该没带多少。这套是新的，洗过了。”‌‍⁡⁤

我接过纸袋，里面是一套柔软的棉质睡衣，还有毛巾牙刷等日用品。每一样都很细致。

“程煜......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别说谢。”他笑着拍拍我的头，“快去休息吧，明天早上我来接你。”

“嗯。”

回到房间，我洗了个热水澡，换上程煜给的睡衣。很柔软，很舒服，带着阳光和洗衣液的清香。我躺在床上，看着天花板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。

手机震动了一下，是林辰发来的短信——我还没有拉黑他的电话，只是拦截了来电。

“今今，你到成都了吗？安顿好了吗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，随时告诉我。保重。”

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，然后简单回复：“到了。谢谢。保重。”

没有多余的话，没有情绪的起伏。就像回复一个普通朋友的问候。

放下手机，我闭上眼睛。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：北京的公寓，江南的约定，机场的告别，还有程煜在航站楼等我时明亮的眼睛。

但这一次，我不再感到心痛，不再感到遗憾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是被阳光叫醒的。成都今天放晴了，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，在房间里投下温暖的光斑。我拉开窗帘，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，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。

程煜准时来接我，我们先去吃了早餐——一家老字号的龙抄手，皮薄馅嫩，汤鲜味美。然后去快递点取我的行李。

东西确实很多，五个大纸箱，堆满了我们在北京那个小家的回忆。程煜租了辆小货车，帮我把东西都运到了他给我找的临时住处——一套他朋友出国空出来的公寓，在市中心，交通方便，设施齐全。

“你先住着，不着急找房子。”程煜一边帮我搬箱子一边说，“我朋友出国交流一年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。”

“房租我还是要给的。”我说。

“行，你看着给。”他没有坚持，“反正比市场价低就行。”

忙了一上午，终于把东西都搬上楼。公寓不大，但很温馨，一室一厅，带个小阳台。站在阳台上，能看到楼下的小公园和远处的电视塔。

“喜欢吗？”程煜问。

“喜欢。”我点头，“谢谢你，程煜。”‌‍⁡⁤

“又说谢。”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，“中午想吃什么？我给你做。”

“你会做饭？”我惊讶。

“当然。”他挑眉，“你以为我这十年是怎么活下来的？靠外卖吗？”

我笑了：“那就尝尝你的手艺。”

程煜下楼买菜，我一个人在公寓里整理东西。打开纸箱，一件件取出属于我的物品：书，衣服，小摆件，还有那些和林辰有关的纪念品。

我拿着那个我们一起做的陶艺杯子，看了很久。杯身上有我们俩的手印，歪歪扭扭地写着“辰&今”。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，去陶艺馆约会，笨手笨脚地做了这个杯子，烧出来丑得不行，但我当宝贝一样留了三年。

现在，它只是一个普通的丑杯子。

我把杯子放在一边，继续整理。看到那叠照片时，我还是没忍住，一张张翻看起来。

有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在海洋馆的合影，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；有他生日时我给他做的蛋糕，丑得不成样子，但他吃得很开心；有我们旅行时拍的风景照，每张照片里都有我们的笑脸。

翻到最后一张，是我们在杭州西湖边拍的。我靠在他肩上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照片背面，他写了一行字：“愿有岁月可回首，且以深情共白头。”

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，滴在照片上，晕开了那行字。

不是后悔，不是不舍，而是告别。告别那个曾经全心全意爱过的自己，告别那段真实存在过的美好时光。

程煜回来时，我正坐在一堆纸箱中间掉眼泪。他什么也没说，放下手里的菜，走过来蹲在我面前，递给我一张纸巾。

“想哭就哭出来。”他说，“哭完了，就真的过去了。”

我接过纸巾，擦干眼泪，把那些照片收进一个盒子里。

“这些......”我犹豫了一下，“我想烧掉。”

程煜看着我：“你想好了？”

“嗯。”我点头，“留着只会让我时不时回头。我想往前看。”

“好。”他说，“我陪你。”

我们没有立刻烧，程煜先去做饭。厨房里很快传来切菜的声音和饭菜的香气。我继续整理东西，把属于林辰的物品都挑出来——他送我的围巾，我们一起买的玩偶，还有那枚订婚戒指。‌‍⁡⁤

这些东西不多，但每一件都承载着回忆。我把它们放进另一个盒子，和照片盒子放在一起。

午饭时，程煜做了三菜一汤：糖醋排骨，麻婆豆腐，清炒时蔬，还有番茄鸡蛋汤。都是家常菜，但做得色香味俱全。

“尝尝。”他给我夹了块排骨。

我咬了一口，外酥里嫩，酸甜适中，比很多饭店做的都好吃。

“好吃！”我真心夸赞，“你什么时候学的？”

“一直都会。”程煜笑着说，“只是以前没机会做给你吃。”

吃完饭，我们休息了一会儿，然后带着那两个盒子去了江边。成都的冬天，江风有些冷，但阳光很好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
我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，程煜拿出打火机。

“真要烧吗？”他最后问了一次。

我看着那两个盒子，深吸一口气：“烧。”

火焰燃起时，照片在火光中卷曲，变色，化为灰烬。那些笑脸，那些亲密的瞬间，那些关于永远的承诺，都在火焰中消失了。

我静静地看着，心里出奇地平静。没有不舍，没有心痛，只有一种仪式完成后的释然。

烧完照片，我又打开了另一个盒子。里面的物品不多，但每一件都是过往的见证。我拿起那枚订婚戒指，在阳光下看了看。铂金的指环，简单的款式，内侧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。

“这个......”我犹豫了。

“不想烧就不烧。”程煜说，“留着也行，当个纪念。”

我想了想，还是把戒指放回了盒子：“烧了吧。”

戒指在火焰中很快变黑，失去了光泽。就像那段感情，曾经闪耀过，但终究敌不过时间的磨蚀和现实的考验。

烧完所有东西，我们在江边坐了一会儿。江水缓缓流淌，夕阳西下，天边染上了橙红色的晚霞。

“程煜。”我看着江水，“你说，人为什么会变呢？”

“不是人变了。”程煜说，“是时间在走，生活在继续。每个人都在成长，在变化。只是有些人的变化方向不同了，就走散了。”‌‍⁡⁤

“那你会变吗？”我转头看他。

程煜看着我的眼睛，认真地说：“我会变，但有些东西不会变。比如我对你的心意，比如我想要你快乐的愿望。这些，永远不会变。”

我的眼眶又热了：“程煜，我......”

“别说。”他轻轻捂住我的嘴，“现在别说。等你真的想清楚了，等你心里彻底放下了，等你可以毫无保留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时，再说。”

我点点头，眼泪掉下来，但嘴角是上扬的。

回去的路上，天已经黑了。成都的夜晚再次亮起灯火，火锅店的香气飘满街道。我们手牵着手，慢慢走回公寓。

到楼下时，程煜停下脚步：“我就不上去了。你好好休息，明天带你去办电话卡，银行卡，还有找工作的事。”

“程煜。”我叫住他。

“嗯？”

“抱一下。”我说。
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张开双臂。我扑进他怀里，紧紧抱住他。他的怀抱很温暖，很踏实，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阳光的味道。

“谢谢你。”我在他怀里小声说，“谢谢你在。”

“傻瓜。”他轻轻拍我的背，“我一直都在。”

松开手时，我看到他眼里的温柔，像这冬夜里最暖的光。

上楼回到公寓，我站在阳台上，看着程煜的车驶远。夜色中，成都的灯火如繁星点点，每一盏灯下，都是一个故事。

而我的故事，在这个冬天，在故乡，开始了新的篇章。

手机震动了一下，是程煜发来的消息：“早点休息。明天见。”

我回复：“明天见。”

放下手机，我看着窗外的夜景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平静。

这一次，我不再是漂泊的旅人，而是归家的游子。‌‍⁡⁤

这一次，我不再等待谁的爱，而是学会了爱自己。

这一次，我不再害怕孤独，因为我知道，有个人会一直在我身后，像故乡的灯火，永远为我亮着。

夜风轻拂，带来远处隐约的歌声。我闭上眼睛，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成都，我回来了。

这一次，再也不走了。

全文完

小说《不等江南等故城》 试读结束。